我的老家住在饮马河畔。前些日子回去看望爷爷,被老同学陈建安——绰号大肚陈——强拽去了顺风楼,说要为我接风洗尘,好好撮一顿。

饮马河里的渔产,自古就丰富无比。什么“三花五罗”,“十八子七十二杂鱼”,样样味道绝鲜,营养价值极高。而顺风楼又建在江心,风景也非常别致。

在踏上通往江心的栈道前,我问:“大陈,你没招呼别人吧?”

大肚陈拍拍滚圆的肚皮,说:“叫了,就一个,庞广龙。”

“庞广龙?”我一听,不禁面露难色,“我真怕他。说实话,我胃不好,贲门溃疡,喝不了多少酒。”

庞广龙也是我们的同学,人如其名,天生一副储尿的好膀胱,特能喝。记得四年前,我回饮马河给爷爷过生日,庞广龙请吃饭。席间劝酒,我喝一杯,他吹一瓶,尽管是啤酒,到最后,还是我钻进了桌子底下。听说,整个酒局,他吹了整整一打啤酒,外加半斤60°的烧刀子,不仅一趟厕所没去,言谈举止也丝毫没走板。有这么一号主儿在,谁不哆嗦?好在一跨进雅间,大肚陈就定了调:这次饭局我做东,以吃为主。

“行,干吃不喝。”庞广龙率先抓起了菜单,“这顺风楼的招牌菜是煎焖满天星和浇汁重唇,必须上。”

这两道菜,我听说过,分别以大马哈鱼的鱼籽和鱼唇为食材,以祖传秘法烹制,入口鲜嫩爽滑。至于价格,自是不低。我刚要说点几个毛菜就行,吃啥不重要,重要的是心情,哪知大肚陈大手一挥:“服务员,上酒,上菜!”

敢情,他早订好了酒菜。随着吆喝声起,门开了。扭头瞥去,我登时愣了神。

由两名男服务生抬进雅间、摆上临窗餐桌的,不是松花江独有的渔产,而是只高约两尺的圆形生态鱼缸。缸内,水质清澈,过滤器、制氧机和潜水泵一应俱全。绿莹莹的水草中,趴卧着20多只状若龙虾,体长达六七公分的青褐色蝲蛄。紧接着,服务生又用托盘送上了几套做工精致的抄网、不锈钢刀叉和夹子。最后端来的则是各种各样的调料,葱姜蒜,酱油醋,还有芥末孜然辣椒面。

这,就是今儿个的主菜。庞广龙撇嘴嚷道:“大肚陈,你也太抠门了吧?人家好几年才回来一次,你就请他吃小虾米?”

大肚陈也不接茬,径自拿起抄网开捞。我看得一清二楚,有只体型稍小的公蝲蛄正和一只母蝲蛄正自交尾。见抄网伸至,公蝲蛄炸了须,挥舞超大的螯钳狠狠反击。大肚陈顺势一提,逮个正着,干净利落地倒进了我面前的盘子。

看着蝲蛄挣扎蹦跳,我不由得皱了眉:“真不好意思,我已经很多年不吃活物了。”

“只怕你想吃,找都找不到呢。”大肚陈得意回道。

恰恰这当儿,庞广龙惊喜得叫出了声:“我认出来了,是东北黑螯!”

没错,鱼缸中养的确是东北黑螯,又称草龙虾,属濒危物种。这种虾对水质的要求相当苛刻,对农药和化学品极度敏感,哪怕轻微污染都会造成族群灭绝。至于市场上叫卖的,几乎全是外形相仿的朝鲜黑鳌,对吃货中的行家来说,口感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。而一认出是极其难遇的稀罕物,庞广龙便抄网飞动,捞出一只活蹦乱跳大个头的黑螯后,抄起了精巧锋利的小刀和叉子。

处决黑螯,正确的说法是品尝黑螯的方式十分残忍:凌迟。活生生以叉叉颈,去头,然后用刀剥壳,切成薄片,蘸料入口……这面生吞活剥已咽进了肚,黑螯头上的须子还在颤颤抖动呢。

“丁一,别客气,这绝对是饮马河第一鲜!”大肚陈的嘴巴里,咔嚓咔嚓生嚼着螯钳对我说,“你不是有胃病吗?带皮一起吃,健脑健胃降血脂。”

“我先拍张照,晒一晒。”说着,我举起手机,对准盘中黑螯按动了快门。而照片一跳上机屏,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。

黑螯的眼睛里,居然透射出令人心寒的诡异凶光!

你要生吃它,它咋能不恨你?接下来,我借口肚胀,起身去了洗手间。推开窗刚吁口气,大肚陈也跟了来:“哥们,是不是不舒服?”

“没有没有。”我说,“我觉得,大陈,黑螯也有灵性。”

“开玩笑。虾是最低等的玩意,天生就是让人吃的,灵它个头。”

大肚陈话未说完,突然脚下一软,“咕咚”坐到了地上。顷刻间,一张肉墩墩的肥脸也涨成了猪肝色,青紫得骇人。

“有东西在掐我的脖子。我憋得慌,喘不过气!”大肚陈挥动双手,拼力抓挠脖颈。可事实是,他的脖子上,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。

“你别乱抓,我这就报警!”

见此情景,我大惊,慌忙去掏手机。而此时,更怪异的一幕上演了。只见大肚陈嘴巴大张,宛若龙虾般弓着身子痛苦抽搐,扭动撞墙。接连撞了几下后,又如中邪似的一骨碌跳起,纵身跃向窗户。

以他目前的状况,一旦落水,很可能会被呛死,淹死!万幸有几个服务员闻讯奔来,七手八脚摁住了他。哪成想,庞广龙也呜嗷大叫着冲出雅间,像无头苍蝇般跌跌撞撞地扎进了洗手间:“唉哟,该死的虾,把我的眼睛弄瞎了!”

经过这番闹腾,宴席就此告散。当晚,庞广龙往朋友圈里发了一段自拍。看着看着,我顿觉头皮发奓——

我和大肚陈刚去卫生间,躺在我盘子里的那只公黑螯便蹦跳不停。庞广龙贪嘴,一叉子叉住了黑螯的颈项。按时间推算,这功夫,大肚陈也正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。视频中,那只黑螯倒也顽强,拼命摆尾,将芥末油和辣椒面甩上了庞广龙的脸。庞广龙甫一丢开刀叉,那只黑螯便弹跳而起,跃向窗外。它的举动,再次和大肚陈如出一辙!

若说不同,那就是公黑螯侥幸逃生,大肚陈则没跳出去。

闷头寻思中,爷爷走来,眯眼盯着视频里的那只黑螯看。

“爷爷,这真是东北黑螯。”我说。

“这地儿的黑螯早灭绝了。”爷爷说,“你还记得饮马河毒案吧?”

记得。早在30年前,疑似人为投毒,饮马河的黑螯遭到毁灭性屠杀,尸横河床,腐臭熏天。此后,加上排污严重,这一代的黑螯彻底绝迹。可是,顺风楼的老板拍着胸脯言之凿凿,大肚陈点的那缸黑螯的确出自饮马河。

“东北黑螯,个头最大的也不过3公分。你再看它,大得像虾爬子。”爷爷的神情愈发凝重,“我在饮马河上打了一辈子鱼,像这么大个的,也只在一个地方见过。”

哪儿?孤魂荡。

我一听,虽说半只黑螯都没吃,可腹中仍如翻江倒海般折腾不休。因为,爷爷所提到的孤魂荡,曾是一片偌大的荒冢乱坟,后被洪水淹没,泡成了连渔民都敬而远之的江汊子。

要知道,虾是杂食动物,啥都吃。也难怪那只公黑螯的眼睛,会那般邪性,诡谲!

惴惴中,手机响了。

是大肚陈。

“哥们,真对不住,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为啥会突然犯病。这样吧,你晚天走,我请你吃桑拿龟。”

桑拿龟,亦是一道极品菜:先用酒把乌龟灌醉,接着放到烧热的石头上煎熬,美其名曰桑拿,然后动刀,依旧生吞活剥。

越想越肝颤,我紧忙推拒:“千万别瞎扯淡了。口下再不留情,小心变成活王八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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