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有爱似丁香

人的归宿其实很短，我们的前半生总是试图努力逃离最爱的人身边，于是后半生都走在了回去的路上。——副标题

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，在清明纷纷的细雨中，脚踩泥泞回到那个充满着丁香花味的小巷尽头，可那尽头再没人手拿丁香等我归来。

少时年幼，感觉世界是那么大，而外婆家的村庄又是那么渺小，我曾赤脚跑过每一寸村庄的泥土，用手指撩拨过河流里每条小鱼的鱼尾，在盛夏的黑夜里听着蝉鸣躺在草席，数着成千上万的星星，那时外婆就在身旁，用蒲扇和艾草帮我赶走蚊虫，给我讲牛郎和织女的故事。

“那后来呢？他们真的没有再相见吗？”年幼的我追问着。

“后来每年的七月初七，天空都会搭起一座鹊桥，帮助他们重逢。”外婆似是有些疲倦了，故事已经到了结尾，她准备起身离开。

“那他们永远在一起了吗？”我一把拉住她，锲而不舍的问，“是每年每年，都会相见，生生世世都会相爱吗？”

外婆转身回来看我，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慈爱，见我迟迟不肯松手，笑着重新坐回了我身边。“你看，我种了十年的丁香树，年年都开花，可今年竟然还没有开花呢。孩子，你要知道，这世上的花不能常开，人也不能常在。”

“您比我多活了几十年，有看到过鹊桥吗？我会不会也看到呢？”我听不懂外婆在说什么，可是我知道如果我还能看到鹊桥，那么他们就一定还在相爱着。

外婆只是继续笑着把我从草席上拉起来，厚实的手掌轻轻为我拍下粘在身上的草屑。我记得月亮大大的挂在窗沿上，照亮我一整晚的梦，梦里我和外婆都在天空的一端，直到有成千上万的喜鹊飞过来。

我问外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天那端看看，她摇头，我问了第二遍，第三遍，可她一直都在摇头摇头，嘴角还是带着那慈祥的笑，手里还是有为我驱蚊的蒲扇，说来奇怪，我每询问一次她，她好像就比从前更衰老一些。

眼看脚边的喜鹊就要全都飞走了，我不甘心这样错过机会，几乎是哭着恳求她和我一起。外婆却只是看着我，用自己的手指了指耳后。

我一摸，是一朵丁香花，我正感到奇怪，因为外婆明明说这年的丁香没有开，哪里来的丁香花呢。

迷惑的瞬间，外婆已将我推向前路，她脚边已经没有喜鹊了，她停下了摇着蒲扇的手，向我挥挥手，眼里没有一点点悲伤。

反倒是我一下从梦中惊醒，不知不觉中眼眶已湿润，泪水打湿了枕巾，天色还早，月光已经暗淡下去了，所以我只能在模糊的光中看外婆的轮廓，在过去的每一个爸爸妈妈不在我身边而被噩梦惊醒的瞬间，我都因为外婆睡在我身边，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。

记得那天清晨我偷偷钻进外婆的被窝，把头埋在她的枕窝。

外婆总说，我身上有轻飘飘的丁香花的味道，可我从没闻见过，倒是把头埋在她枕窝的时候，闻见沉甸甸的仿佛花将近枯萎时的暗淡的香气。

后来的我才知道，那是时间赋予的衰老，深深地刻在了外婆的身上，愈发浓郁，且无可逆转。

那个梦以后，时间飞快的在我身上过去了，我被父母接到城里上学，渐渐有了自己的小圈子，小爱好，很快就有了新的目标——征服世界，我以为就像当初我征服外婆那个村子一样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。

当我初初有这个想法的时候，第一个打电话告诉了外婆，她听后很高兴，也许是为我伟大的抱负，又也许只是为我第一次给她打这样长长的电话，在那个电话还不是很普及的时候，她走了一公里，只为和我通话。

再后来，我和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孩子一样，按部就班的度过我的少年。小学时候的暑假寒假还会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看看外婆，随着年纪的增大，升学压力一年比一年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
也曾发现无论自己熬多晚的夜，也考不过班里天资聪慧的学霸，也发现按照自己的水平根本上不了重点高中，最终得出无法征服世界的结论。

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，正值是中考那年，我并没有太悲伤，除了一想到曾经给外婆许下过征服世界的诺言。

在那压抑的几年里，唯一的安慰便是外婆的信和快递，有时是一床自己缝的被褥，有时是外婆家自己养的鸡腌成的鸡肉，她的信里总是夹着几株小小的丁香花，还有她自己抄下的戴望舒的《雨巷》。

在我很小的时候，外婆就常常带我在丁香树下读书，她最喜欢的就是《雨巷》.

她总和我说，丁香在五月开花，却在九月结果，经历酷暑，而后芬芳，做人也是一样，如果期望结出成功的果实，就一定要忍受无人问津的寂寞，要忍受旁人的冷嘲热讽，要暗自努力，熬住时间，最后才享受称赞。

等到我真正在课堂上听完语文老师对这首诗的讲解后，我反而迷惑了，因为我不知道曾经的外婆是不是那个丁香一样的女孩，如果是的话，她又有什么哀怨呢？

或是因为外公，外公在我未出生时就已过世，我只在照片上看到过他的模样，只是我觉得外公并不配得上外婆，他瘦瘦小小的，而外婆却意外的美丽，我本想不通他们为何会在一起。

直到有次我在给外婆的电话中提到那个第一次令我心动的男孩，她便把外公曾给她写过的诗念给我听：

“我欲同君游，北国至南州

遍览九分雪，一分共白头”

我希望与你共赏春夏秋冬的风景，春江潮水连海平的的时候，等待相逢花月成说，比肩站在南边的沙洲，看水天一色的时候白鹭在岸边飞起，最重要的是当我们回到我们北方的故乡，那漫长而寒冷的冬日，被我们踩过九分的雪花与眷恋，风景已十全九美，剩最后一分与你共白头。

母亲说外公走的时候，外婆已经伤心的掉不出眼泪了，她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颗丁香树下，一言不发，更不吃东西，任谁劝也不听，直到母亲告诉她自己怀孕了的消息。

不久外婆就开始恢复了，她照顾着母亲，更照顾着母亲肚子里的我，在外婆最终给我留下的信中她曾提到，外公走后她本是想随他去的，毕竟是相爱过一生的人。

可她想到母亲，她心爱的女儿，又想到我，她还未曾见面的外孙女，也许是缘分未尽，也许是不想让这个孩子错过人世间不同的美好，她选择活下来，把外公的爱埋葬在那颗树下，把多余的爱分给我和母亲。

如今我早已成人，外婆也于五年前去世。遗憾的是，我并没有能征服世界，甚至仅仅是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中寻找到了一隅安身之地，就已大费周折。

我明白了其实自己从未征服过任何地方，包括年幼记忆里的属于外婆的那个村庄，我之所以能安稳快乐的度过我的童年，全是因为外婆的庇护，是她告诉我哪条小巷里有恶犬，哪块水里的石头会咬人，甚至哪一天的傍晚要早些回家，因为看天象仿佛有坏天气。

从前总是认为这个世界很大，总要见识见识才不算白来一趟，多年以来，我也确是见识到了更多的建筑，更豪华奢侈的物件，爱过不属于自己的人，盲目追求永远。

最后才知道，人的归宿其实恨短，我们的前半生总是试图努力逃离最爱的人身边，于是后半生都走在了回去的路上。

如果可以重来的话，我希望能陪伴她直到老去，希望在她晚年，能保佑她平安顺遂，但是没有如果。

我把从别处带来的丁香花枝插在那颗丁香树旁，在细雨纷纷中，我仿佛看到它的枝丫正在发芽，冒出点点绿意，贯穿我整个青春。

以此纪念我最爱的外婆